【不堕】第二百二十六章
“果然。”逸宁笑了一声，面上隐隐有些嘲讽，“若是母后魂灵有知，想必——也不会有多开心。”
紫微最是听不得这等阴阳怪气，更何况说这话的是他儿子，彻底冷了面色，“要为父重新教你说话的规矩么？”
犯了说话的规矩，自然是要掌嘴的。
逸宁不禁想到以前被紫微立规矩时的惨烈，薄板子罚在脸面上，不过几下就能令他看不清东西，也听不清高高在上的君父在训斥什么，满脑子只有嗡嗡的杂音。青紫的瘀伤几日不能消退，但他还要照常入朝，面见外臣。他总是会想，灵阙的臣子们会在背后如何议论，他这样一位毫无尊严的储君。
当时到底长了什么教训还未记起来，却是浓烈的羞辱感先席卷全身。逸宁下意识地想要蜷缩，想要把自己藏起来，却又发现他在君父面前，根本是无处躲藏的。
紫微正在气头上，见儿子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，全未生出什么怜惜，犹还觉得教训不够，接着道：“我看你跟着九辰，也未得什么长进，倒是将他的顽劣学来三分，没规没矩。以后，不许再去凤泽。”
逸宁的面色越发煞白，惊惶的目光却是定住了，直直望向紫微，“是逸宁不懂得说话的规矩，还是父君您觉得真话太过刺耳？”
他通红双目里透露出一股决绝，令紫微骤然心惊，一时语塞。
而正是这种决绝，令逸宁不再畏惧父威，也不再畏惧揭开那些于他而言同样残酷的事实。
灵阙境内，时时传唱着仙君与君后鹣鲽情深的佳话，逸宁明知是假，却也是爱听的，正如他爱听“君父是对他寄予厚望，才会事事严苛”的说辞。没有谁会比他更希望看见父母恩爱，得到双亲庇护，也没有谁会比他更不愿意打破那些虚构出的圆满和睦。
如果不是心灰意冷，怎会甘心承认一句事与愿违。
“母后生前郁郁，逝后也未等到您的半分悔悟，您从未爱过她，也从未把她当作过妻子，那您为什么要娶她？既然您给不了她想要的，她也做不了您理想中的君后，”他分明没有歇斯底里，却还是哑了嗓子：“那您为什么要将她困在灵阙，误她一生！”
“荒唐！”
紫微重重拍案，怒火之下，连碗碟都发出战栗的嗡鸣，“你和你母后简直是一模一样，感情用事，不可理喻！你们享着万絛民拥戴的尊荣，却不想着如何承起重任，整日拘泥于儿女情长，稍有不顺就满腹怨气。你来质问为父，不如去问问你母后，求尊上赐婚之前，有没有想过嫁入灵阙意味着什么，有没有考虑过该如何做一个称职的君后？”
“母后是哪里不称职！母后嫁入灵阙不久，便广收女弟子，亲自施教，成立濯云卫，护佑灵阙疆土，直至今日；诛魔大战之后，灵阙水土遭受侵蚀，寸草难生，是母后散去半数灵力，净化邪祟，方使灵阙重焕生机……桩桩件件皆是大功德，万絛民称颂，除此之外，她只是想得到夫君的爱，有错吗？”
紫微冷冷注视着他，“那依你之言，今日是要给为父论罪？”
逸宁默然望了君父片刻，移开目光去，轻声道：“不，您没有错。”
他看向桌案上的酒，正微微晃荡着，满室的光都碎在一圈一圈的涟漪里。
“您大公无私，严于律己；母后重情重义，不爱拘束。您想要一位贤淑守礼的君后，母后想要一个琴瑟和鸣的夫君，谁都不能令谁满意，在一起只会徒生怨尤，想必母后生前已想到这一点，有意同您和离，只是您迟迟不肯答应……”
逸宁低着头，却仍能感受到紫微冰寒刺骨的目光，他蜷紧了手指，顶着慑人的君威继续道：“您也知道母后生前一直念着青龙尊上，如今尊上已醒，求您放她回昆仑台吧，就当是——”
就当是满足母后的最后一个愿望。
他没有说完这最后半句，就被劈面而来的一耳光打得偏过头去。
“混账！”紫微几乎是暴跳如雷，指着逸宁厉声道：“你说这是什么话！谁给你的胆子妄议长辈之事！简直是大逆不道！”
逸宁舔絛了舔唇角，舌尖一点腥气，渐渐弥漫开来，堵在喉间。
他真的是想要放下了，但他还是会觉得难过。
九辰仙君劝他暂且不要回灵阙，他也有过犹豫，但最终还是选择回来一趟——他想要和紫微好好道一个别。
毕竟他们父子一场，回想起来，竟是事事都不如意，他不想到了最后，仍是潦草收场，好歹能坐下来吃一顿饭，喝一壶酒，敞开来说两句话，也算是有个体面的结尾。
却也是难体面了。
紫微这一耳光，打散了他们父子最后一点美好的可能。
逸宁想，真是遗憾。
永远也填补不了的遗憾。
逸宁依旧是低着头，被打散的额发垂下两缕，半掩住他的神情，他似是听不到紫微的怒斥，沉缓而清晰地吐出字来：“逸宁确实是随了母亲，也就是您说的感情用事，又不像母亲那么勇敢果断，未对灵阙有什么大的作为，实在难堪储君之位，所以才请您另立新后，绵延子嗣，再择储君。”
紫微渐渐息了声，他心中忽然冒出一股恐慌，一如当年听闻逸宁欲跳诛仙台，不对，比那时尤甚。他沉默了片刻，方开口问：“……你什么意思？”
“我不想再做灵阙的储君，也不想再做仙君之子，我只想做逸宁。”逸宁跪了下去，道：“求您，放过我和我娘亲吧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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